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割罢麦,队里放一天假,让社员拾麦——程庄人叫放大“呼隆”。
根旺两口子三更便起了床。根旺摽好大筢子。柳俊做好饭,先把女儿喊起了床,又喊那几口子。
春光听见娘喊,起了床,喊睡在那头的媳子点灯。媳子不吭声。春光大声喊:“你没听见呀?”媳子睁开眼,扬头瞪着春光,道:“黑更半夜的!你喳喳得叫人心烦!”春光不满地“嗯”一声,说:“看你那样子!还’黑更半夜的’呢!娘已经把饭做好嘞!”媳子不吭气了,又躺下,拉被单蒙住头,停会儿,嘟囔道:“她想起恁早哩!”春光用脚蹬她一下,说:“你说那是啥话!谁不知道睡懒觉舒坦呀!娘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多睡会儿,才起恁早做饭!”媳子“哼”一声说:“她是为大家,又不是单为我,若是单为我,还不一定会起恁早呢!”春光责问:“咋!娘还哪点错待你啦?你说赖话!”雪梅说:“我说的是实话!”春光说:“你真是麻糜不分!”雪梅又“哼”一声说:“我麻糜不分?我若真麻糜不分,你还不敢惹我呢!”春光见和她说不出个啥判明,探身拉起她身上的被单子,说:“别啰嗦恁些咧!快起床!”说罢,过去点上灯,穿上衣服。雪梅穿个红裤头,蜷着腿,栽楞着胯,躺那儿,怄会儿,白春光一眼,说:“兔孙!”便起了床,穿好衣服。俩人一前一后去了灶房。
春潮听到娘喊,未开口,肖环便脆笛般地说:“娘,俺今个有事,下不了地。”婆婆心里一咯噔,想:一年就放这一天呼隆,全指望今天往家捞东西呢,你却有事去不了!遂问:“啥事呀?”肖环说她娘今天要过生日。她去年就没去。她哥事后数落她,说‘再忙也不能不去给娘过生日呀!’她说今年若再不去给娘过生日、以后就没脸回娘家嘞!柳俊听后,想:啥也没有去孝敬老人事大呀!只得说:“去吧!”又问:“潮也去吗?”肖环说:“我光想不叫他去、叫他去拾麦。可是,去年俺姐夫、妹夫都去嘞,单单就您儿他没去,显得他是个不孝顺的人。他能今年还不去吗?”婆婆又只得说:“那就让他去吧!”说罢就崴着小脚走了。肖环又埋怨自己的娘:早不过生日,晚不过生日,偏偏赶麦忙过生日,要不,俩人成去给家里拾麦嘞!她说着,支耳听回声,没听到,知婆婆走了,便得意地用脚趾头夹着春潮的腿拧一下。春潮拍一下她的脚。肖环蹬他一下,小声说:“要不是我,你睡个屁!”两口子便又睡起来。
春晖听见娘喊,激灵坐起来,一边摸黑穿衣服,一边喊媳子:“快起床!今个放呼隆哩!”媳子翻个身,打个呵欠,说:“我困!想再睡会儿。”春晖说:“谁不困、想多睡会儿呀?全靠今儿往家捞东西哩!闲了再补觉!”仙枝臊他说:“看你那鳖孙样!你有本事叫我闲呀!”春晖笑说:“下雨天不就闲了吗!”仙枝说:“这就是你叫我‘闲’的本事呀!”春晖不吭气了,停会儿、劝说:“起来吧,拾麦哩,过了这个村,就没这个店。拾点麦好烙好面馍吃。”仙枝“哼”一声,数落道:“人家恁些人天天吃好面馍,也没见去拾一穗麦!除非没本事的人说这话!”春晖“嘿嘿”笑,穿上衣服,去了灶屋。
柳俊站在灶屋门口等春晖两口子来吃饭,见只有春晖来了,问:“仙枝咋没来呀?”春晖说:“她只顾找衣裳穿哩!”柳俊知她得会儿摸索,就叫来的人吃饭。雪梅见妯娌仨就自己在这吃饭,知就是自个儿下地了,顿时沉了脸。她偏偏把盛的稀饭碗滑了手,把碗掉地上“叭嚓”摔个稀巴烂。稀饭溅一片。雪梅气得扭身去了套间,找块破布擦擦脚上溅的饭,躺床上,生闷气。婆婆放下碗,把洒的稀饭铲出去倒在粪池里,回来又盛一碗饭,放锅台上,等雪梅来喝。春光知雪梅生气了,放下碗,到套间,在床前站会儿,低声说:“去吃吧,打个碗,娘又没怪你,气啥气。”雪梅悲哀地说:“我不饿!”春光说:“睡一夜嘞,咋会不饿呢?”雪梅不吭声,叹一声。春光想想,说:“我知道你气妯娌仨就你一个人下地。可咱能都学成她们那样吗?再说,咱为头老大,得带个好头。”雪梅说:“带个好头是中,可谁说好呢?”春光说:“问心无愧,管谁说好不说好!”雪梅停会儿,又叹一声,便起来吃饭去了。春光也吃饭去了。大家吃罢饭,春光背着大筢子;根旺扛把镰;在镰把上挂盘绳背着。春晖也拿把镰;女儿空着手;大家便下地了。柳俊偷偷把几毛钱用砖压在堂屋西窗台,嘱咐肖环买点礼物去娘家,把个小手巾系在扣枚上,挎个竹篮子,崴着小尖脚,也下地了。
天微亮。路上的人像一溜水,都慌慌张张往西地走。庄跟前的地里已站了黑压压的人。根旺说西坡离庄远、那里人肯定少、去了能抢头水。于是家人便去到西坡,一看果然人不多。春光卸下扛的大筢子、拾掇好,打算搂。大说现在有潮气、麦秆不上筢。于是春光便放下筢,一根连一根地拾起来。他拾一把长秆麦,用胳膊跨住它,跨不住时,把它放地上,把筢子拿过来和麦放一块当老堆。他捡到麦穗,用麦秆把它缠成蛋,放地上一溜儿。他拾会儿,怕走远麦蛋被谁拿走了,便拐回来,把它收到老堆上。根旺拿着镰,见哪麦多,就跑过去,用镰把它搂一堆,掐起来放在儿的老堆上。柳俊把竹蓝放身边地上,弯着腰,拾一步,一挪篮。她拾把带秆的麦就跨着,拾把短杆穗就把它缠成蛋放地上;拾个穗,扔篮里。她怕篮底漏麦籽,就解下勒头巾,垫在篮底里。拾会儿,她挎着篮赶紧拐回去,收起麦蛋子,把秆麦、蛋麦、麦穗都扔在儿的老堆上,留下麦籽在篮底,挎着篮,又去拾。女儿拾一阵,就直起腰,看看这,看看那。娘嗔怪道:“恁大个闺女嘞!不像个干活的样子!”女儿凹着腰,说:“我腰疼!”娘说:“小孩家,哪有腰!”女儿捶着腰,说:“这是啥!”娘说:“啥也不是,赶紧拾吧!”女儿莞尔一笑,又拾起来。雪梅一见财就没气了,弯着腰,像鸡啄米似的一根连一根地拾。春晖拿着镰,见了麦穗,觉得那是娘们家拾的东西,看不眼里,懒得弯腰拾;又找不到多的麦,跑了半截地,累、慌得满头汗,才拾一挎子。大说他:“别瞎跑嘞!越跑越拾不到!靠着一片成拾嘞!”春晖这才一根一撮拾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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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说家里。春潮两口子吃罢饭;肖环拿着婆婆压的钱;两口子便去到肖环娘家。他们不是去过生日,而是去躲滑的。那仙枝睡到大天老明起了床,嫌窝窝头难吃,烙张好面葱花饼,吃罢便慌慌张张下地了。
根旺见三媳妇这时才来,叹一声。婆婆有气,却笑着说:“天恁热!你咋不戴顶草帽吔?”那仙枝竞慌着说:“才过了年,不咋热!”女儿“嘻嘻”笑着说:“三嫂!别把白脸晒黑了呀!”仙枝白她一眼说:“再白也没你小妮家的脸白呀!”春光抬头看弟媳一眼,紧绷着嘴唇“嗯”一声,低头加快了拾麦速度。春晖拾到她跟前,看着她,劈头问:“你咋来恁晚呀?”仙枝脸一红,瞪他一眼,“嘻嘻”笑着说:“睡失明嘞!我想着你们还没走呢!谁知都走嘞!”说着赶紧拾几穗麦。
这时候,有个老头掂个瓦罐来给家人送水,走到春晖面前,礼节性地说:“喝水吧?”那春晖正渴得慌呢!假让客碰到了“热粘皮”。春晖“嘿嘿”笑着说:“喝点呗!”说着,伸手去接瓦罐。那老头想:话己经说岀去了、不能把吐的唾沫再舔起来呀;只得把瓦罐给了他。那春晖竞“咕咚咕咚”喝了小半罐;喝完一抿嘴,“嗯”一声,说:“真得劲!”那老头红着脸,掂着瓦罐去给家人喝。每人喝几小口水。家人知水被春晖喝了,便说那老头,道:“以后来送水,见谁都别让。”又嘟囔春晖,道:“没见过恁不懂事的人、一让就喝!”仙枝拾麦就离那老头家人不远,本就对春晖刚才说她的那话有气,只是没由头发泄,如今听到这话,便逮住发泄的由头了,“嚯”地直起腰,指着春晖,厉声说:“你就是个傻瓜、闷子!水在麦天地里主贵哩跟啥样!人家老头好不容易掂来点水!你得着咕咚咕咚喝半罐!你不是傻瓜、闷子是啥?”春晖“嘿嘿”笑着说:“又不是我要着喝哩;是他叫我喝哩!”仙枝说:“人家叫你吃屎哩!你去吃吧?”春晖又“嘿嘿”笑。大说春晖:“下次,人家让你也别喝!”春晖说着中,就拾麦去了。仙枝又瞪春晖一眼,才拾麦。
那仙枝想拾着麦和人说着话打发时间,便凑到雪梅身边,搭讪问:“嫂子,累不累?”雪梅黑丧着脸,说:“俺生就受累的命,累也得拾!”仙枝“嘻嘻”笑罢说:“恁是受累的命呀?俺大哥是官;你是官太太!咋会是受累的命呢?俺寻个死鳖男人,才是受累的命呢!”雪梅说:“俺是官太太吗?咋不在屋里歇着、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呀?”仙枝又“嘻嘻”笑,说:“您是老大婆,就该带头来!”雪梅寒着脸“嗯”一声,说:“老大婆比恁谁多吃一两面、多花一分钱啦?咋!老大婆就该倒霉呀?”仙枝见她想起恼,笑说:“我不是和你说着玩哩吗?”雪梅说:“我不是也和你说着玩哩吗?”二人都不吭声了,拾着麦。
小晌午,地里的麦已经不多了。春光拿起了大筢子,把筢子杆的一头搭肩上,把拉绳套腰里,用一只手从肩上抓住筢子头,用另只手在背后按住筢杆,昂首,挺胸,搂起了麦。他把两条腿抬的一般高,把两只脚迈的一样远,似乎在随着班长“一二一”的口令在齐步走。筢齿“哧啦哧啦”地划着地;筢后冒起尘土滚滚。他搂会儿,见齿里满了,把麦秆卸到大堆上,又去搂。
柳俊见有一片被车碾澥的麦穗,觉得可惜,就坐地上,叉开腿,先把残穗捏篮里,又把籽、土抹捞一块,捧在手心里,揉会儿,吹吹土,解下系在扣枚上的小手绢,包住土麦,放篮里,打算回家洗、晒、或在石碓里捣后用簸箕簸净、磨面吃。根旺妮是小牛犊拉犁一阵子,此时已拾够了,拾几根,坐地上;拾几根,坐地上,看看这儿,看看那儿。娘娇嗔她:“拾的时间还没坐的时间长哩!”不拘娘咋说,女儿就是不起兴。娘有仨儿,只有这一个娇闺女,只得由她。
晌午时,地里人少了。大路上,背梱的、挎篮、麦秆的、扯小孩的……人们疲惫地往家走。
根旺和春光联手捆了麦梱。春光背着梱,就走了。春晖、仙枝、雪梅、女儿,也都走了。柳俊见大堆下有麦籽,又坐地上捏起来。根旺扛着大筢子,说:“走吧——累死你也不会把东西弄回家完!回家还得做饭哩!”柳俊说着走,又捏几粒,才站起来,挎着篮,崴着小尖脚走了。根旺也走了。
吃罢午饭,大家又下地拾麦,到天擦黑才回家。
根旺正解麦秆梱;春潮两口子进了院,一人挎一掐子麦。春潮把麦扔垛上,一言不发,洗罢脸,去了套间。肖环站在大家面前,伸着麦,编诳说:“为了回来拾麦,俺俩吃了晌午饭就赶紧往家走。到牛庄坡里,见有块麦地要放呼隆,俺俩就站在地头等着拾,谁知等到天黑呼隆也没放!就在地头捞掐子麦回来嘞!早知不放呼隆,俺俩也不在那等、也回来去到咱坡里拾嘞!”根旺在心里“哼”一声,夸说:“拾回家点就不赖!”柳俊扭脸说:“拾点家里就多点!”春光不吭声;妮撅着嘴;仙枝笑而不语;雪梅黑丧着脸。春晖呲牙笑着看着肖环的脸,说:“你不知从哪弄掐子麦,回来糊弄人!”肖环一沉脸,说:“你不信是吧?”说着把麦扔垛上,侧胯往外走着指着春晖说:“走!咱到牛庄坡里去看看!现在那块麦地里还有很多老呱儿(零星的麦扑子)呢!”春晖笑说:“我信!我信!我咋不信哩!”肖环这才站住,又朝春晖“哼”一声,去套间。众人去洗脸。
喝罢汤,根旺扛张席去到南河沿,把席铺树下,跳河里洗罢澡,侧身躺席上,看看天,只见月儿残缺,一块云往南飘,渐渐地裂成几块,有的像山,有的像屋,有的像树……各自越飘越远了。根旺叹一声,闭上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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