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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九莉的印象中,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,白得耀眼。
&ldo;吃东西也吃不惯,苦死了,想家,&rdo;楚娣笑著补足他的话。
何至於娇惯到这样,九莉心里想。他过去也并没有怎麼享受,不过最近这几年给丈母娘惯的。母女俩找到了一个撑家立纪的男人,终身有靠,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龛。
当然他不会没听到她与之雍的事,楚娣一定也告诉了他。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。但是久后她有时候为了别的事联想到他,总是想著:了解又怎样?了解也到不了哪里。
他喜欢过她,照理她不会忘记,喜欢她的人太少了。但是竟慷慨的忘了,不然一定有点僵,没这麼自然。
楚娣一定告诉了他她爱听他们说话。因此他十分卖力,连讲了好几个北边亲戚的故事。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亲与弟弟。他也提起她父亲:
&ldo;听说二表叔现在喜欢替人料理丧事,讲究照规矩应当怎样,引经据典的。&rdo;
楚娣一开始就取笑他想家,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。但是九莉没提&ldo;绪嫂嫂&rdo;。也没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孩子。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,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。什麼都没改变。
碧桃来了。碧桃三十来岁,倒反而漂亮了些,连她那大个子也都顺眼得多。改穿旗袍了,仍旧打扮得很老实,剪髮,斜掠著稀稀的前刘海。
&ldo;毛姐有了人家了?&rdo;
想必是从卞家方面听来的。
九莉只得笑道:&ldo;不是,因为他本来结了婚的,现在离掉了,不过因为给南京政府做过事,所以只好走了。&rdo;
碧桃呆著脸听著,怱道:&ldo;噯哟,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当吧?&rdo;
九莉笑道:&ldo;没有没有。&rdo;
她倒也就信了。
九莉搭訕著走开了。碧桃去后楚娣笑道:&ldo;听她说现在替人家管家带管账,主人很相信她。这口气听上去,也说不定她跟了人了。&rdo;
前一向绪哥哥的异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来了。素姐姐与楚娣年纪相仿,从小一直亲厚。
楚娣亲戚差不多都不来往了,只有这几个性情相投的,还有个表姐,也是竺家的姑奶奶,对&ldo;素小姐&rdo;也非常器重。
有一次提起夏赫特,楚娣有点纳罕的笑道:&ldo;我同二婶这些事,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。&rdo;言下於侥倖中又有点遗憾,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。又道:&ldo;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,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,不知道是不是这样。&rdo;
九莉笑道:&ldo;不知道。也许。&rdo;
她就是不疑心人,就连对她母亲的发现之后。这时候听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,她很不以为然。她想碧桃在她家这些年,虽然没吃苦,也没有称心如意过。南京来人总带咸板鸭来,女佣们笑碧桃爱吃鸭屁股,她不作声。九莉看见她凝重的脸色,知道她不过是吃别人不要吃的,才说爱吃。只有她年纪最小,又是个丫头。后来结了婚又被遗弃,经过这些挫折,职业上一旦扬眉吐气,也许也就满足了。主人即使对她有好感,也不见得会怎样。到底这是中国。
碧桃与她一同度过她在北方的童年,像有种巫魘封住了的,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岁月,也许心理上都受影响。她刚才还在笑碧桃天真,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药。一直以为之雍与小康小姐与辛巧玉没发生关係。
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。住在医院里作为报社宿舍,因为医院比较乾净。有个看护才十六岁,人非常好,大家都称讚她,他喜欢跟她开玩笑。她回信问候小康小姐,轻飘的说了声&ldo;我是最妒忌的女人,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。&rdo;
也许他不信。她从来没妒忌过绯雯,也不妒忌文姬,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,一条性命是拣来的。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,不修边幅,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,身材趋向矮胖,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,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。她那麼浪漫,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。
&ldo;你有性病没有?&rdo;文姬忽然问。
他笑了。&ldo;你呢?你有没有?&rdo;
在这种情况下的经典式对白。
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,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。
&ldo;我是喜欢女人,&rdo;他自己承认,有点忸怩的笑著。&ldo;老的女人不喜欢,&rdo;不必要的补上一句,她笑了。
她以为止於欣赏。她知道有很拘谨的男人也这样,而且也往往把对方看得非常崇高。正因为有距离。不过他们不讲,只偶然冒出一句,几乎是愤怒的。
他带荒木来过。荒木高个子,瘦长的脸,只有剃光头与一副细黑框的圆眼镜是典型日本人的。他去过蒙古,她非常有兴趣。之雍随即带了张蒙古唱片来,又把他家里的留声机拿了来。那蒙古歌没什麼曲调,是远距离的呼声,但是不像阿尔卑斯山上长呼的耍花腔。同样单调,日本的能剧有鬼音,瓮声瓮气像瓮尸案的冤魂。蒙古歌不像它们有地方性‐‐而且地方性浓到村俗可笑的地步‐‐只是平平的,一个年青人的喉咙,始终听著很远,初民的声音。她连听了好几遍,坚持把唱机唱片都还了他们。
荒木在北京住过很久,国语说得比她好。之雍告诉她他在北京隔壁邻居有个女孩子很调皮,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墙跟她闹著玩,终於恋爱了,但是她家里当然通不过。她结了婚,荒木也在日本订了婚,是他自己看中的一个女学生。战时未婚妻到他家里来住了一阵子,回去火车被轰炸,死了。结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结了婚。
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,孩子又多,荒木这些年一直经常资助她,又替她介绍职业。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,决定离开家,她丈夫跪下来求她,孩子们都跪下了。她正拿著镜子梳头髮,把镜子一丢,嘆了口气,叫他们起来。
九莉见过她一次,骨瘦如柴,但是并没有病容,也不很见老,只是长期的精神与物质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乾,使人看著骇然。看得出本来是稚气的脸,清丽白皙,额部像幼童似的圆圆的突出,长挑身材,烫髮,北派滚边织锦缎长袖旗袍,领口瘦得大出一圈。她跟荒木说说笑笑很轻鬆,但是两人声调底下都有一种温存。
&ldo;她对荒木像老姐姐一样,要说他的,&rdo;之雍后来说。
九莉相信这种古东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。不过他对女人太博爱,又较富幻想,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,所以到处留情。当然在内地客邸凄凉,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。
&ldo;我倒很喜欢中学教员的生活,&rdo;他说过。
报社宿舍里的生活,她想有点像单身的教员宿舍。他喜欢教书。总有学生崇拜他,有时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开开玩笑。不过教员因为职位关係,种种地方受约束。但是与小康小姐也只能开开玩笑,跟一个十六岁的正经女孩子还能怎样?
他也的确是忙累,办报外又创办一个文艺月刊,除了少数转载,一个杂誌全是他一个人化名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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