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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占鳌大吃一惊,退后几步,说:&ldo;你……你当真不认识我啦?&rdo;
我奶奶说:&ldo;你这个人好没道理,俺从小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嫁过来也不过十天半月,谁认识你!&rdo;
余占鳌笑笑,说:&ldo;不认也罢,听说您烧酒锅上缺人手,想来寻点活干,混点饭吃!&rdo;
奶奶说:&ldo;行,不怕吃苦就行。你姓什么?叫什么?多大年纪?&rdo;
&ldo;姓余,名占鳌,二十四岁。&rdo;
奶奶说:&ldo;背上你的铺盖卷,出去吧。&rdo;
余占鳌顺从地出了大门,站在那儿等待。阳光灿灿照着无际的原野,那条往西通县城的道路,夹在两边的高粱里,显得那么狭窄细长。大火烧掉高粱叶子垛的痕迹犹在,当时情景如在眼前。他在大门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,心中烦躁不安,欲要闯进去与那女子理论,又止脚踌躇。他杀死单家父子那天,并没远遁,而是潜在高粱地里,看着湾子边发生的精彩好戏。我奶奶的超凡表演,震得他连连惊叹。他知道我奶奶年轻虽小,但肚里长牙,工于心计,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。今天这样对待自己,也许正是为了掩人耳目。又等了半晌,还不见我奶奶出来,院子里静悄悄的,有一只喜鹊蹲在屋脊上叫唤。余占鳌一股恶恨上心头,气汹汹闯进院,正要发作,就听到我奶奶在窗纸里说:&ldo;到东院里柜上说去!&rdo;
余占鳌猛然醒悟,知道不应该越级请示,于是气消心平,背着铺盖卷走到东院,见院子里酒缸成群,高粱成堆,作坊里热气腾腾,所有的人都在忙。他进了那个大厦棚,问那个踩着高凳往悬在磨盘上方吊斗里倒高粱的伙计:&ldo;哎,伙计,管事的在哪儿?&rdo;
伙计斜了他一眼,倒完高粱,从凳子上下来,一手提着簸箕,一手把凳子拉出磨道,吆喝一声,骡子眼上蒙着黑布罩,听到吆喝,转着圈疾走。磨道被骡蹄子踩成一个圈凹。磨声隆隆,急雨一样的高粱碎屑从两片石磨盘的中fèng里,哗哗啦啦地流出,流到托着磨的木盘上。伙计说:&ldo;管事的在店里。&rdo;伙计朝着大门西侧那三间屋子撅了撅嘴。
余占鳌提着铺盖卷,从后门进了屋。见那个熟悉的老头儿正坐在柜台拨拉算盘子。算盘旁放着一把青瓷小酒壶。他不时地端起壶来咂一口酒。
余占鳌说:&ldo;掌柜的,用人不用?&rdo;
罗汉大爷看一眼余占鳌,似有所思,问:&ldo;长干还是短干?&rdo;
余占鳌说:&ldo;那就看柜上的方便啦,我倒是想多干些日子。&rdo;
罗汉大爷说:&ldo;要是干个十天八日的,我就主了;要是打着长远的谱,还得要女掌柜的点头。&rdo;
余占鳌说:&ldo;那你快去问。&rdo;
余占鳌走到柜台外,拣一条板凳坐下。罗汉大爷放下挡柜板,转身从后门走,出了门又回转来,拿一个粗瓷大碗,盛了半碗酒,放在柜台上,说:&ldo;喝碗酒,解解渴。&rdo;
余占鳌喝着酒,想着那女子的诡心计,叹服不止。罗汉大爷进来对他说:&ldo;掌柜的要看看你。&rdo;
到了西院,罗汉大爷说:&ldo;你先等着。&rdo;
奶奶出了门,大方端庄,派头十足,天南海北地把余占鳌盘问了一遍,最后,挥挥手,说:&ldo;带过去吧,试一个月看看。工钱从明天算起。&rdo;
余占鳌成了我家烧酒锅上的伙计。他身体结实,手把灵巧,活儿干得出色,罗汉大爷多次在奶奶面前夸他。一个月过后,罗汉大爷把他叫到柜上,对他说:&ldo;掌柜的对你挺满意,留下你啦。&rdo;罗汉大爷递给他一个布包,说:&ldo;这是掌柜的赏给你的。&rdo;他拆开布包,包里是一双新布鞋。他说:&ldo;二掌柜的,告诉女掌柜的,就说余占鳌多谢她啦。&rdo;罗汉大爷说:&ldo;去吧,好好干。&rdo;
余占鳌说:&ldo;我会好好干。&rdo;
转眼又是半月,余占鳌渐渐有些按捺不住,女掌柜的每天都到东院里转一圈,但只是跟罗汉大爷问这问那,很少搭理汗流浃背的伙计们。余占鳌感到十分委屈。
单家父子经营这买卖时,烧酒锅伙计们的饭食包给了村里几家小饭铺。奶奶接手之后,雇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,人称大老刘婆子,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,名叫恋儿。这两个女人住在西院,专门负责做饭。除了原先养的两条大狗,奶奶又买来三条半大狗,一条黑的,一条绿的,一条红的。这样西院里就有三个女人五条狗,热热闹闹,自成一方世界。夜里,有一点风吹糙动,五条狗齐声吠叫,不被它们咬死也要被它们吓死。
余占鳌在烧酒锅上干到两个月头上,已是九月光景,遍野高粱成熟。奶奶让罗汉大爷雇来几个短工,整理场院和露天粮食囤,准备收购高粱。那些日子天高气慡,阳光明媚,奶奶穿一身雪白的绸衣,脚登一双红缎子小鞋,手提一根指头粗细的剥了绿皮的柳木棍,身后跟着一群走狗,在场里院里转来转去,引逗得村里人挤眉眨眼做怪模样,但无人敢放一个屁。余占鳌几次与我奶奶讨近乎,我奶奶面孔严肃,不跟他多说一个字。
那天晚上,余占鳌多噇了几碗酒,不觉有七分醉意,躺在通屋大炕上,翻翻覆覆难以入睡。一道道月光,从东边那两个窗户里she进来。有两个伙计,在豆油灯盏下,fèng补破衣烂衫。
那个会拉板胡的老杜,把一根板胡拉得哭哭啼啼,人心在琴弦下颤抖。也是该当出事‐‐那两个fèng补衣服中的一个,被老杜凄凉的板胡撩得喉咙发痒,沙哑着嗓子唱:&ldo;光棍苦,光棍苦,衣衫破了无人补……&rdo;
&ldo;让女掌柜的给你补去!&rdo;
&ldo;女掌柜的?这块天鹅肉,不知哪个鹞子能吃到。&rdo;
&ldo;咱那老少掌柜的想吃天鹅肉,把小命都搭进去了。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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