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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马顾不上猪饲料腥臭逼人,抬腿纵身进了大瓮,猛往下一蹲,饲料涨上来,齐了瓮沿,气泡噗噗地响着。稀薄的饲料淹到高马的脖颈,朱老师按着他的头,示意他再往下缩,高马只好再缩,把嘴巴都浸在了饲料里,朱教师说:千万别出声,沉住气!顺手捞过一扇舀饲料的破瓢,扣在他头上,又扯过一个破锅盖,半遮半掩了瓮口。
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,高马稍稍抬头,露出耳朵听着。他听到脚步声响到猪圈里去了。紧接着,一个结巴警察喊:
你、你藏在猪、猪屋子里,就、就以为我看、看不到你了?出、出来!
再不出来就开枪了!另一个警察喊叫。
同志,你们这是干什么?朱老师问。
抓、抓反革命!结巴警察说。
抓反革命怎么抓到我家猪圈里来了?
你别添乱,抓出来再跟你说。警察喊,出来,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开枪了!《刑事诉讼法》规定,罪犯拒捕,可以采取强制性措施,打死你也不犯法。
同志,你们开什么玩笑?朱老师说。
谁、谁跟你开玩笑!结巴警察说,我进去看看。
结巴警察手一按短墙,身体跃进圈内,他往猪圈屋里探头探脑,几只马蜂飞出来,险些螫着他的嘴巴。
同志,这也不是对付日本鬼子,我还能骗你们?刚才我听到枪响猪叫,跑出来一看,一个黑影子一闪就闪到南墙外边去了。朱老师说。
警察说:窝藏罪犯就是犯罪,你要清楚!
朱老师说:我清楚。
结巴警察问:你、你叫什么名字?
朱老师回答说:我叫朱三天。
结巴警察说:你、你看到一个黑影子闪到墙南去了?
朱老师说:是的。
你干什么工作?不结巴的警察问。
我是教师。
是党、党员吗?
解放前入过国民党。
国民党?现如今国民党比共产党还吃香,告、告诉你,你要骗、骗我们,我们就不管你什么党,一样判你的罪!
我明白。
两个警察跳进猪圈,又翻过猪圈的南墙,追赶黑影子去了。高马知道,墙外是一条通往粉丝坊的死胡同,胡同一侧的沟里,蓄着一些臭气熏天的污水。
朱老师揭掉高马头上的破瓢,急促地说:
快跑!顺着胡同往东跑!
他手按着瓮沿,从黏稠的猪饲料里拔出身子来。他全身沾着烂红薯叶子,暗红的水沿着胳膊和腿往下流,满屋里扩散着刺鼻的酸臭气,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着旧京戏里动作,要屈膝下跪,感谢朱老师的搭救之恩。朱老师说:
别来这一套了,快跑吧!
高马跳到院子里,湿漉漉的身体着风一吹,竟有些飕飕的凉意。他跑出朱老师家的大门,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,往东跑了五十步左右,就进了一条南北通畅的大胡同。在小胡同的口上,他好像犹豫了一下,生怕两边各飞出一只穿着皮鞋的铁脚,把自己踢翻在地。迎着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高的篱笆,他在犹豫的瞬间,倒退了一步,然后猛地一蹿‐‐大胡同里似乎空荡荡的‐‐身体就飞越了篱笆,跌落在一畦芫荽里,芫荽有两尺多高,碧绿的颜色,香气扑鼻,十分可爱。他顾不上欣赏这些,爬起来,踏着畦埂,飞一般往东跑。他看到高平川的白头老爹跪在地上给小白菜施肥。东边又是一道篱笆挡住去路,他又飞跃了过去,这一次过得不利索,那只荡浪着的手铐圈套挂在了一根高粱秸上,他用力一拽,把高粱秸挣断,他听到高平川的爹问:
那是谁?
又是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胡同,胡同的南头有一堆女人坐在树阴凉里,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。东西则是房山和墙壁。他沿着胡同往北跑去,只用了几十秒钟的时间,便翻越了沙质的河堤,跌跌撞撞蹿下去,进入了河滩地上的红柳丛。他本能地向东跑。红柳无人修剪,一蓬蓬,乱糟糟,枝条繁乱,枝叶上寄生着一种扁平的毒毛虫,虫呈浅黄色,当地人叫疤疾毛,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肤,使皮肤红肿发痒。‐‐高马逃离危险后才发现身体上中了无数疤疾毛的毒刺‐‐他飞跑着,踩着沙地上爬蔓生长着的蒺藜,自然也感觉不到蒺藜扎脚。
几只野兔被他从树丛里惊起,野兔与他并肩跑,一会儿就被他甩到身后,一道摇摇欲坠的石面木墩的小桥在他的左侧出现,红柳也到了尽头,他已经到了村庄东头,与小桥连结在一起的,是通往田野的马车大道。他不愿意让村里大街上的人发现自己,便跑过小桥南端的道路,翻过一个个被村里人偷挖沙土造成的深坑,进入了一片混种着桑树与槐树的林子。正是槐花开放的盛期,林子里闷香塞鼻,令人气短胸闷,他跑啊跑啊,双腿越来越沉重,眼睛越来越昏花,周身刺痛,气塞咽喉,白色的桑树干与褐色的槐树干弯弯曲曲,编织成一张密密不定的罗网,使他举步艰难,左冲右突,也难寻出路,他一头栽到了地上。
二
傍晚的时候,高马苏醒过来,最先感觉到的是肚腹中燃烧般的焦渴,随后感觉到的是周身皮肤的刺痛与刺痒,手指触动皮肤,便有森森的小凉风由汗毛孔里灌进去。视力只剩下一条线,很别扭。他用手摸脸,摸到眼睛肿成了两条fèng。他恍惚记得,钻进朱老师家的猪屋子里,头撞马蜂窝,马蜂螫了自己的脸。
一轮红日冉冉西下,初夏的傍晚美丽又温柔,焕发着魅人的光彩,漆黑的桑叶上泛着玫瑰色的红光,洁白的槐花散着浅绿的氤氲。晚风轻轻吹,桑叶槐花婆娑起舞,林子里一片花瓣与叶片的摩擦声。
抓住一棵桑树的叶,浑身骨节叭叭地响。他艰难地站起来,腿也肿胀,脚也肿胀,鼻窦郁闷,好像要炸开。他特别想喝水。他努力证实着,晌午头里发生的事并不是梦境,干巴在身上的猪饲料和左手脖子上套着的贼亮的钢镯子,说明自己是个在逃的罪犯。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,一个多月来,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,窗户上的插销从不敢插上。焦渴和拘谨的皮肤妨碍他正常思维,他穿过槐桑之林往北走,那里是河床,他记得春天里高群父子们在河床上掘过一眼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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