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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第一百一十章|
棉花
大家都知道,棉花是一种常见的,应用面非常广泛的农作物。主要用于轻工纺织和医疗卫生。并不是家家都能够买纯鹅绒的被子来御寒,也有不少黑心的商人用医疗垃圾以次充好,那叫做黑心棉。女人们化妆卸妆,总是会用到棉签,每年大量去新疆地区采摘棉花的外地工人,也总是轻易成为摄影师的摄影主题。总之来说,棉花的用途几乎随处可见,低调洁白,却又那么举足轻重。
但是你们知道吗,医院里的棉花,也许就功能不只这么简单了。
这件事发生在2008年,那一年的地震,让官方统计的8万人成了举国之殇。当然,官方嘛,你是懂得的。地震是5月12号发生的,我则是跟着其他几个朋友在5月19号赶到了都江堰。而19号的那天,恰巧就是地震当天死去的人的头七。当时我无能为力去做些什么,只得放下我们带去的救灾物资,然后离开灾区。回到重庆以后,因为成都有不少伤重患者已经让医院的负荷吃不消,于是很多都被专门的救护车接到了重庆进行治疗。新桥医院,西南医院,大坪医院,作为军队后勤的一线医院,则义不容辞地展开了救援工作。
我这人,可能是性子有点陡的缘故,一直有一种比较反叛的情怀。但是那一年的地震,官兵的奋力抢救和全中国人民的声援呐喊,却让我非常感动。我甚至还记得当初有个新闻播报员,在直播过程中,数度哽咽,这一切让我非常动容,于是我身边的几乎所有人,都是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。在这种生死关头,我们放下了彼此的成见,选择了和民族站在一起。对于我们的救灾能力,我还是非常赞许的,包括部队的反应速度,唯独在统计死亡人数的时候,我心里微微摇了摇头。不过虽然如此,我也没有证据去说这个数字是错误的,毕竟少一点,大家也就安心一点。当局的处理方式,我总的来说还是非常认可。而当时也透过一个大坪医院的医生朋友密切关注着那些伤者的情况,希望自己多少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。
真正坐不住的时候,还是在当时某天的一条晚间新闻播出的时候。说某位伤者血型特殊,急需一种比较罕见的血型,但是重庆的血库储备里,似乎是没有。当时我就意识到,这个人有可能挺不过去,与其在家里坐着干着急,我还不如到医院去看看呢。虽然我自己并非这样的血型,于是当晚我就跟彩姐说明了,第二天一大早,约了一个朋友,就一起去了大坪医院。
我这个朋友性周,跟人合伙开了一家丧葬一条龙。他的合伙人主要就是接一下生意,卖卖骨灰盒,画画像一类的,而他则是个喊魂师父。我曾经问他,你喊魂的那套路子我怎么都看不懂啊,他也神秘兮兮地跟我说,其实很多他自己都不懂,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号子都是他跟着自己的师父依样画葫芦的学来的,例如当香烧到什么时候该抬脚跳几步,招魂幡上的纸片顺风或逆风的时候应该怎么走位等。我说那你自己都弄不明白,你怎么确定你在人家葬礼上喊魂的时候,还真的喊到了呢,他说那还不简单吗,要是喊不到,那些逝者肯定得来找我麻烦,到时候我就能发现了呀。
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赞许的大拇指,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人才。在这行混的时间比我还久,却翻来覆去就只会那么几招,最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出过任何纰漏,也不知道是人品好还是运气好,总之他对我们很多人来说,算是一个福将,有他在的时候,很多事情都会在你尚未察觉甚至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时候,却被撞大运的解决得妥妥帖帖。
在快到医院的时候,我给那个在医院的外科医生朋友打了电话。这个医生朋友姓梁,是我儿时的玩伴,早年在我流浪期间,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三军医大,顺利拿到了外科临床医学博士的学位,在读博的最后几年就选择了到医院半医半读,一方面加强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操作技能,另一方面也协助那些原本就在大坪医院就职的主任级医生,写一些医学专著,同时也完成他的博士生论文。他是自从我回了重庆以后就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事的人,而那年他还在念书。
作为一个医生,原本是应该相信科学的,可小梁虽然深信科学,但是却难得的不排斥我的行业,他甚至还常常跟我打电话说一些他觉得奇怪的、医院发生的事。因为医院在我看来,是一个死亡率比较高的地方,所以难免碰上点什么,不过我一直跟他强调,只要你是一个行得正站得正的人,你也没必要畏惧鬼怪,因为心里的那个鬼才是最可怕的。
也许是他入行尚浅,还没有见惯生死。那天我和周师父赶到医院的时候,他已经忙了整整一个晚上,见到我以后,就好像见到一个多年不见的重要的人,他没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泪水,抱着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哭起来。我安慰他,告诉他这些不是他的错,他已经尽力了。电视上不是经常这么演吗?手术室的门打开,家属一拥而上,医生很帅的丢下一句: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。正如我以前说过,我也接触过不少所谓的医德很差的医生,但是毕竟不能以偏概全,如果是我们的制度本身有问题,就好像是一个围满了苍蝇的臭鸡蛋,就算你一股脑消灭了所有的苍蝇,鸡蛋依旧还是臭的。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,小梁算得上是年轻医生里,心肠很好的一位。
我原本打算去看下那个需要输血的病患,但是小梁告诉我那个人我们进不去,在ICU病房的,属于特别看护的病人,不过既然我们来了,他的科室里也有几个非常垂危的病人,如果我们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稍微帮上一把,他也会代替那些目前还没被找到的患者家属谢谢我们。
我问他,你的科室里,现在最严重的到什么地步?他告诉我,深度昏迷,高位截肢,都还不一定能挺过来,现在已经生命迹象非常弱,随时都有可能死去。我问他,从你们医院接受这些病人到现在,有多少是抢救无效死去的?他说已经好几个了,目前都还没能够找到家属,尸体都停放在太平间里。
我点点头,放在太平间我还相对放心一点。因为但凡这种比较正规的大型医院,太平间虽然是停放尸体的地方,但是基本上都配备了高密度的蓝光杀菌灯,于科学上解释,这种灯的灯光是可以杀灭那些尸体散发出来的细菌,但是我却不得不说,这种灯光,也是在组织鬼魂回到自己的身体去。不上不下,不进不出,最终沦为野鬼。于是我对他说,那咱们现在先去看看你科室的人吧。
有医院的人带着,我们随便撒了个谎就进了病房,病区外边有很多等待的媒体,所以在进入病区的时候,小梁给了我们一人一副淡绿色的口罩。我进病房看的主要原因是害怕这个人已经死了,只是残留了一些生命现象。因为重度昏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,是灵肉分离的一种表现。生命还在继续,但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,想走走不了,因为身体还没有彻底死亡,想回又回不去,因为肉体已经失去了再度接纳它的能力,所以可以这么做一个判断,如果我在病房里用罗盘探灵或者周师父喊魂,如果喊到了,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就是没救了。但是如果喊不到或是探不到,那么这个人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就很高,这就是一个相互角力的关系,如果一个坚强的灵魂能够战胜病痛,那么就说明他的灵魂和肉体还在一起,这样他存活的可能性就大些。由于毕竟是医院的病房,让周师父那一套乱七八糟磨磨蹭蹭的喊魂指定得整出不小的动静,于是我就在病房里用罗盘开始测,最后得到的结果是,这个人的灵魂还在身体里,这无疑是一个喜讯,于是我告诉小梁说,好好照顾这个人,只要他自己够坚强,那么他就一定可以活下来。
于是小梁信心十足,问我还要不要看看别的病人,我说不了,如果你方便的话,你就带我们到停尸房去看看吧。小梁愣住了,他问你们去那看什么,我说这些人都是因为天灾而骤然离世的,停尸房鬼魂是进不去的,但是它们很有可能还在原地,所以我得去看看它们是否被阻挡在门外,如果是的话,我想我才能真的帮他们做点什么。
小梁犹豫了很久,对我说,医院的太平间一般不会让人进去,甚至连他们医生都避开那个地方,不愿意去,只有在家属认尸或者警察查案的时候才会同意进入,你们要进去我得找个什么名目好呢?我说你就说我们是家属来认尸的不就完了么,他说那可不行啊,认尸在登记的时候要留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码,一看就知道不是你们。我也惆怅了,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,小梁想了一会说,这样吧,你们俩先到外面公共区域去等我,我待会回办公室开个单条,然后我带着你们去,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,反正你们先去等我,中午的时候我下来找你们。
我心想也只能这样了,医院这种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,没办法哄哄骗骗的混进去。我走出病房后跟周师父说,待会要是小梁没办法把我们俩带进去的话,我们就想法子透过小梁把死者的名单弄到手,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点随身的东西,这样我来引,你来喊,喊到了以后,我再一起送。周师父说,这都是地震突然伤害的人们,兴许在送医院的时候都已经是垂死了,家属至今没能来认领那就说明家属要么失踪了要么也死了,这种有些或许都没有身份,至少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,要怎么才找得到?我想了想说,不管怎么样,我们还是先等等小梁再说。
那段日子,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。我跟周师父坐在外科楼下的坝子东拉西扯地先聊着,一直把时间混到差不多中午吃饭的时候,很多记者和病患家属已经医生护士们,都陆陆续续走出大楼,我也看到小梁朝着我们走来。于是我站起身来,他走到我身边,手里拿着一张大约32开的纸,对我说,这是他好不容易才请主任开的一张认尸单,我说的是有俩外地人的家属来看看,目前人是失踪的,需要亲眼看看尸体才知道。所以乘着现在单位的人都去吃饭了,人比较少的时候,我带你们俩去,但是你们可得动静小一点。我答应了他,于是我们朝着地下楼层走去。
停尸房在一个比较长的通道尽头,我敢打赌即便是走的人不知道尽头是停尸房,单单是走这么一段路,也会被吓到。推开尽头的门,有一个保安,小梁冲着他出示了先前写的单子,然后递给边上一个小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医生。医生说需要我和周师父签字才能进去,我和周师父对望一眼后,小梁赶紧跟那个医生说,不必这么麻烦了,是不是都还不一定了,就先进去看看,如果是的话再来补手续就好了。
办公室里的医生盯着小梁看了许久,大概是觉得眼熟,而且也是同样穿着白大褂,也有医生的牌子,再加上谁会那么无聊跑到停尸房来乱整的关系,于是就点头答应了我们,接着他带着我们进了里面那个双开门的房间,进门后有一些塑料挂片垂下,我心里想到,看来早在多年前规范停尸房格局的那个人,一定是知道点玄学上的东西的。
说来可笑,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太平间。所以太平间里的格局和我当初听人说或是自己想象的还是有点差别,在我的印象里,太平间就是有很多小床,每个床上都躺着一具尸体,都用白色的床单罩住了头,墙上有蓝色的荧光灯,也许还有些因为接触不良的关系,一直在那儿忽闪忽闪着。但是走到里面却发现完全是两回事。
房间很大,中间是空的,什么东西都没有,在进屋的左侧靠墙的位置,有一个类似手术台的地方,边上放了不少架子,架子上是一些医疗器械等,小梁凑到我耳边低声告诉我,那是有时候法医做尸检的时候,如果需要现场解剖或是什么的时候,就在那个区域操作,不过很少使用。右侧则是一大排好像中药铺里装药材的那个各自柜子,每个抽屉都是大约一平左右的开口,小梁告诉我,那就是停放尸体的冷藏柜,我抬头看了看,这个太平间并没用我想象当中的那个蓝色荧光灯,我心里突然有点紧张,就扯了扯小梁的白大褂,悄悄对他说,待会想办法找到尸体后,就让这个医生回避一下,我要测测附近可有鬼魂。
因为我和周师父来找的那几具尸体,都是从小梁他们科室里死亡后送过来的,所以小梁凭着编号找到他们还是很容易的。当那个戴眼镜的医生按照号码把那两个冰柜打开,我就看到狭长的柜子里,头外脚里的睡着一个直挺挺的尸体,头被床单罩住,这点倒是和我想的一样。柜子的两侧都冒出冷冷的气,想必这个柜子就是传说中的尸体冷藏柜。医生挨个把那两具尸体好像拉抽屉一样的拉出来,接着撩开头上的床单,让我们“认尸”。
我对小梁使个眼色,他点点头,就凑到那个医生身边说,这两个人当时送来的时候你们做尸检了吗?然后我分明听见他低声跟那个医生说了句,咱们到门口那边去等吧,要是真是自己的家属,也让他们单独待会吧。他们都是震区过来的人,通融下吧。那个医生叹了口气,然后转身走开,看样子这次突如其来的地震,全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民都非常痛心。我等着他们俩稍微走远一点的时候,开始偷偷摸出罗盘查了起来。
按理来说,这里不该有鬼魂的存在,即便是这里停满了尸体。但是偏偏就让我找到了一个,而且恰好站在我们的身边。我赶紧把周师父拉到我身边,然后退了几步,低声告诉了他。他问我要我现在开始喊魂吗?我说你傻呀,你现在喊门口那医生可就要喊保安了。而且我告诉他,这好像有点不对吧,为什么这里有鬼却只有一个,关键是这里鬼是怎么进来的,尸体在冷藏柜里面,和肉体是完全隔绝的,更不要说还有制冷的关系,进门处那个悬挂的塑料片,本来也是有一定将鬼魂挡在门外的功效的,难道说是因为本来人还没死,灵魂还在肉体里的时候,就把人给送到这里面来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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