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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手腕处的红痕与肿胀暴露无遗,小臂各处甚至还有被油星子烫出来的小疱,好好一条白净的藕臂,被作弄得像古战场一般满目疮痍。
许问涯翻弄着她这条多灾多难的手臂,眸光喜怒不辨,但对小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尽量显得温和,道:「我不是来审问娘子的,我是来给娘子撑腰的。娘子有什么憋闷,如实道来,我才好对症下药。」见她咬唇不语,复又像呵护小姑娘似的,俯下身去,轻轻地啄吻了一下她的鬓角,抚摸她的发尾放松她的紧张,并软语哄道,「娘子说是不是呢?」
第41章巧饰伪(四十一)「小骗子。」许问涯……
云湄仿佛被这温和至极的哄慰语气激得微颤,就像心伤之时无人安慰,一个人窝在角落静静地顾影自怜还好,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,堆积的委屈和眼泪,顷刻间便能决堤而出。
但她偏偏仍旧咬唇忍着,遮遮掩掩不肯道明实况,只把话头落在手臂上的那些水疱上,尽量压住哽咽的声线,声若蚊蚋地解释道:「我见郎君极晚才归,这个辰光,怕是没有吃荤食腥的胃口了,但许久没有好好用膳,不进些油星子是不行的,于是做了道油料较足的煸笋,只惜我笨手笨脚,这才将手臂溅成了这般,怨不得谁……」
姜姑姑和明湘两个始终在帘子外头候着,眼下听她这番话,俱都神情错愕,全程目睹云湄下厨的姜姑姑尤甚。
实际上那一道煸嫩笋旁边堆放的油料,乃是下人们早前便腌制好的肉沫,她拿来装盘只是顺手的事儿,现下倒成了一片无可挑拣的关怀备至了。
便连见惯了此事的姜姑姑也着意瞥了云湄一眼,这姑娘年纪不大,道行却修得八面玲珑,漂亮的谎话脱口便出,偏还逻辑自洽让人抓不着错处,听得心里暖融融的,哪里又会分神去怀疑她的用心?难怪老太太疼她,都疼成了和正经小姐平齐的湄姐儿。
这话一出,那便是哪怕被罚得手酸,还依然心心挂念久不归家的丈夫而亲手下厨,手臂酸痛难忍之下操作起来难免有纰漏,谁人又舍得去怪罪她呢?
是以,哪怕她事到如今还在搪塞,许问涯也只是极富耐心地聆听她将话娓娓说完。云湄装得上头,偶有抽噎,他便抬手,在她背后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拍抚,期间又曲起指节,替她擦拭将坠不坠的泪珠儿,神情和动作俱都温柔得不可思议。
云湄虽则只拿水疱说事儿,但越说似乎越是委屈,眼眶里莹莹生出几簇粼粼的泪花来,贝齿将下唇咬出浅痕,见许问涯垂目盯着她的小臂,只摇头说不碍的,「几个水疱而已,转过几日便消尽了。」
许问涯抬起她的下巴,拿袖子仔细给她擦泪,不防愈擦愈多,最后干脆演变成两行热泪,一张巴掌大的娇靥哭得鼻尖微红,下唇因不愿发出啜泣声而被咬得泛白,端的是好一副梨花带雨丶我见犹怜的脆弱情态。
许问涯公服袖口上的绲边,都被她一整条地哭了个湿透,经线纬丝尽皆吸饱了泪水,将上头绣着的杂花给濡得发亮泛光。他不由失笑,语间嗔怪而宠溺,「你自己都说不碍的,眼下为了几颗水疱能哭成这样?小骗子。」
他心中联想明湘支吾下吐露的那些话,眸光变暗,接下来的话看似与云湄所交代的驴唇不对马嘴,实则正中她要怀地说:「此事我明天会解决个彻底,以后她不会再为难你。你就算就此不去晨昏定省,这府上也没有任何人敢嚼你的舌根。」言罢又问,「她罚你抄的什么?」
事到如今,云湄只好瓮声瓮气地说真话:「几则家训而已。婆母有训诫,都是我做媳妇的不是,听着便是了,没什么可委屈的。」
若是寻常宽明知礼丶通达人情的婆母,那也便罢了,可思及那柳氏找茬寻衅丶胡搅蛮缠的功夫,许问涯对此话实在不敢苟同。他问道:「哪几则?你真抄足了五十遍?」
「……没呢,明天还要去。」云湄摇摇头,垂下了眼睛,纤长的眼睫为泪水濡湿,粘连成了一簇簇蝶翼,牵动人心地轻轻发着颤,语气很是窝心地道,「第二丶第十九丶第七十。」
许问涯在脑中计算这些训条的字数,想到第十九条的内容——「巧伪不如拙诚」时,他仿似被戳中了某根弦,目光微动,抬眼凝视跟前的「宋浸情」,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。
那日,客船上的惊魂一夜,阻隔在二人之中的尸体轰然倒下,那一霎那,她紧紧握着剪子,眸中漫溢的冰冷之色分明嗜血,赫然见到他,才蓦地替换成胆怯的惊惶。
一个深居简出的闺秀,众心捧月的小姐,怎会有这样的神情?
——她在宋府是如何长大的?浑身的暗伤究竟是怎么回事?只惜全昶差人往返江陵打探需要时间,这个问题,短暂得不到答案。
但很快,许问涯便将这些日子堆积于心的怀疑给收敛住了,抬手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,道:「我在家中从来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,有些人不仁不义,我便只浅浅做表面功夫,没成想非得不安分地要到太岁头上动土。你嫁与了我,自拿足了乔便是,若是处处伏小做低,便是我的无能了。此事是我失策,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事情出现在你身上。倘若不幸有,随娘子处罚,任是金山银山,老虎须我也即刻捧来给娘子赔罪。」
云湄知晓他不是吹嘘,而是真能做得到。毕竟那环心真珠有价无市,大蔚仅此一只的玩意儿,他还不是说弄来便弄来了。
她听了这句准话,意得志满地笑了笑,心里没有半分摘走矛头的歉疚。
时下的为妻之道,乃上孝顺公婆,下抚育儿女,操持家事,敬奉丈夫,才堪为贤妻典范,博得人人交口称赞,是当下每一位高门正妻的追求。
柳氏便是拿准了这一点——一个妻子为了把持贤惠的名声,断不会拿这点子后宅琐事去叨扰日理万机的丈夫,有什么委屈尽皆忍着,同时更要顾及丈夫对于婆母该有的孝道,定不会唆使丈夫为了自己对抗婆母,拿这点子小事闹得丈夫不肖于婆母,那在世人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,妇德大亏。
是以,倘若是寻常小媳妇儿,为着不给丈夫添乱,也为着好名声,自然会忍气吞声地咽下了这份刁难,生怕丈夫散值归家,还要操心后宅之事,惹得不痛快。但……这又不是她亲相公,这么心疼他做什么?
这柳氏,显见地是不满于许问涯太过自主丶不听自己这位继母的安排,才连带着看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处处不顺眼,她打头便收下那两个瘦马也罢,后续百般讨好亦是徒劳,无论她怎么做,柳氏也压根不会真心待她。偏见是年深日久埋下的,许问涯娶谁,柳氏就连带着看不惯谁,除非娶的是她一力安排的柳芸。
既这么,云湄才不上赶着生受这窝囊气呢,悄没声儿地把矛盾抛回去便是了,且让他们自个儿打擂台去。
只是云湄心底,到底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。毕竟自始至终被他温柔以待,难免产生了一些被人真情实意地捧若掌上珠的错觉,适才还当真被他哄出几分真切的委屈来,原本她还不觉得有什么,受罚么,这十几年早便习惯了,就这么打骂过来的,柳氏的这点子惩罚又算得了什么,在她身上受过的鞭笞里,压根排不上号的。只是没承想,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区区细节,许问涯竟这般重视?
难不成是她的演技太好了么?
不,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,饶是云湄总是习惯不吝以浓厚的恶意揣度每一个人,此时此刻,她也能清晰地意识到,不是她演技好,而是许问涯这个人太赤忱了。
这便导致云湄曾经做起来压根不会心虚的事情,而今在他的灼灼映耀之下施展起来,总心觉掣肘,施为不开。
原本按计划中,云湄还想再加把火力,将那柳芸也一并收拾一顿,现今也继续不下去了,她看出许问涯的疲惫,只是为了聆听她的诉求,而在此强撑而已。风尘仆仆地回来,连衣服都没换,是澡也没洗上一个丶饭也没吃上一口,偏偏还极有耐心地与她交流这些劳什子小事,云湄再是铁石心肠也觉得心虚不已。
「郎君这是什么话?晨昏定省,敬奉公婆,是我该做的。都怪我是个孱弱的泪包,竟拖着郎君陪我干站在这儿如此之久。」云湄只好将话头转走,轻手轻脚褪下许问涯的外裳,露出白纱中单来,道,「时辰不早了,我先替郎君净身吧?横竖菜式都温着,一时半会儿不会冷。」
许问涯看了一眼她行动不便的右手,自是露出拒绝的神色,止住她事必躬亲的动作,反手将人搀扶到罗汉床上安坐,温温道:「不用,等我一会儿回来给你上药。」
而后转过身,不乏疲惫地揉着眉心,脚步匆匆去了湢室。
明湘在帘子后头听了全程,见云湄总拿许问涯做挡板,昏礼那日用了一回,现下又用了一回,觉得她大为败坏宋府三小姐的名声和清骨,待得许问涯走远,忍不住凑上前问:「你没骨头吗?纵是我今日按你所授,同大人说了那些话,眼下都大觉惭愧,我瞧你方才倒是天衣无缝,竟半分心虚都没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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