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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机场长廊
该怎么形容混乱的扩散?该怎么去形容一滴水是如何变成大海?一场暴风雨,总从水汽氤氲开始,它一定酝酿了很久,处处展现出暧昧的蛛丝马迹,可若从听到雷声算起,听风就是雨,那可就真是一瞬间的事。加WX公众号:无名书坊,看更多小说
首先是人,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、长出来冒出来的人,所有的航班信息变成delay之后不过五分钟,空旷的候机厅里一下就塞满了旅客,他们聚在一起焦虑地探听着,在大屏幕上查找着谈论着,在宽阔的候机楼里巡梭着、侦查着,像是被困在玻璃杯里的苍蝇,绝望地寻找着出路——看,最让人讨厌的一点是,国际机场本身就包含了隔绝内外的设计目的,而那些无所不在的标识里,可没有哪一条能告诉你,在迷宫一样的停机坪里,有哪条路能通往机场外头。
“mama——”
小孩儿哭了起来,这哭声当然此起彼伏,人们开始慌张了,但理智依然还在,一个显著的证据就是洗手间内并没有太多人进来躲藏:是有点可悲,这诚然是十分蹩脚的藏身处,但,面对现实,这可是在机场,除了洗手间以外,没有更好的藏身地了。
“应该是政变。”
傅展回身张望了一下,转身把故障检修牌摆好,小心地避开地面上淌着的水洼,走到设备间前查看了一下情况:李竺已经把矿泉水和饼干在行李箱上码好了,现在正收拾着设备间内的杂物,拾掇出足以容纳两个人的空间。“难以想象任何恐.怖袭击的节奏会有这么缓慢——恐袭的话,在航班改消息前早就该爆炸了,枪声也不至于只响几下。当然更难以想象的是,这么多本地人都能在恐.怖袭击发动以前收到消息,而情报人员却一无所知,从种种迹象判断,这应该是一次由下而上,酝酿许久,富有土耳其特色的传统军事政变。”
他的语气很温和,似乎意在安慰她,李竺有点想笑,这番话好像更适合在大学课堂上讲。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傅展的镇定——在一开始短暂的凝重和惊愕后,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,有条不紊的带着她采购干粮,寻找栖身地。娴熟得好像这机场就是自家地盘——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多久,那就只能归功于出众的观察力了。
门外的脚步声忙乱纷杂,各国语言和行李滚轮一起隆隆地碾过洗手间门口,混乱无疑在扩大,但中文媒体却还是风平浪静,bbc也还没发布消息,两个人各自低头摆弄了一会手机,过一会傅展率先走进设备间里,示意她也进来,把设备间的隔间门虚扣上。“事态已经进一步扩大了。”
他判断的凭据应该很简单——李竺同时也发现机场wifi断网了。
“现在还能用数据流量上网。”她说,扶着矿泉水瓶坐下来,半开玩笑地说,“等信号都没了,就把隔间门锁上?”
“差不多。”两个人都还算镇静,李竺主要是因为傅展的镇定——这么说人真的有点可笑,即使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,只要有个人能脚踏实地的带着另一个人做事,不管这事多小,居然都能让人找到锚点,在这大规模布朗运动中保持清晰的方向。“是政变至少比恐袭好。土耳其政变经验丰富——都是有规矩的,不会乱,就是我们的行程得耽搁几天了。”
他把袖子挽起来,坐在杂物桶上,“政变嘛,都要控制机场,不过不管什么势力上台,一般都不会为难旅客。等一等,靠机场储备撑几天,差不多就都能走了——就是睡觉是个大问题,地方一般不够。但再怎么样吃喝都能保证,卫生间也还行,除了受点惊吓,出不了大事。土耳其更是政变的老手了,一切顺利的话,我们要不了几小时就能走。”
土耳其的确政变频仍,这个国家的军队以守护世俗化为己任,一旦认定政府执政方针偏离世俗化,就会发动政变迫使首相下台,直到下一任政府当选后才抽身离去。这些政治常识李竺是清楚的,她懂得远远比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更多,只是大多时候维持一个较白痴的形象,对职场社交更有利——尤其是和男人打交道的时候,伪装无知几乎是基本礼仪。也因为这些知识,还有傅展定海神针般的冷静,她还不至于陷入恐慌,但也比平时更怕安静,止不住想要说话——或者是多听傅展说话。
“那两条基里姆织毯就是为防万一买的?”
“不,我只是忽然想多带两条地毯回去当手信。”傅展瞟她一眼,“是,当然是为了万一要过夜买的。”
wifi虽然断网了,但氛围还不错,至少很久没听到枪声了,洗手间里水声潺潺,被刻意堵上的洗手池已经装满,水不断往外溢出,配合着门口的黄色三角牌,效果拔群,不断有人推开门往里看,但随即却步。傅展侧耳聆听了一会,过去拧小龙头,但仍留下一线细水,维持着滴落声。李竺跑到门口看了几眼,“我们要一直待到什么时候?机场广播恢复?”
“差不多,什么时候开始有大喇叭喊‘中国旅客请往某某登机口集合’就可以出去了。”傅展看看她,有点解释意味的说,“政变最危险的就是刚开始冲击场地的时候,浑水摸鱼的人很多,秩序没有恢复,可能会有极端分子想闹事——这时候和人群呆在一起最危险,目标大,容易陷入群体性恐慌。这就和恐.怖分子挟持人质是一回事,一般活到最后的都是躲在角落里的人,被恐.怖分子纠结到大厅里的一般都挺惨——一遇到危险就想和大部队呆在一起,是人的本能,打祖上传下来的,那时候我们还是被掠食动物,就和牛马一样,集群最有利,按概率算,死亡风险会低很多。不过文明社会,相信本能一般没好结果。”
他是看透了她心里的小骚动,其实理智上知道他说得都对,但这种时候本能就想和人群呆在一起——一般的外国人还不行,最想和说一样语言的同类呆在一起。李竺还是有点不安,但看一眼傅展,不敢作——他还是笑眉笑眼的,看不出什么不耐烦,但仔细想想,现在是他顾着她,她又不是乔韵,两个人没什么交情,要说恩怨还有点。傅展狠狠坑过她一次,谁知道会不会撒手把她丢下一次?
情况还不是很危险,他还保持风度,但如果恶化下去呢?傅展虽不理想,但人真的从众,尤其是熟人,再怎么样也想呆在一起,这会儿她得表现得有用,李竺坐回设备间里,伸手拢拢卷起来的织毯,没话找话,“其实想想,这里挺理想的,有水,有厕所,除了得坐着睡没什么缺点了。”
“一个好厕所必须是坏了的厕所,”傅展说,“不然等人多了你再看看。”
李竺忍不住笑出来,“别说了行吗,你这话太味儿了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但氛围没轻松多久,门外忽然传来了成片的惊呼声,远远的像是又有人在炒豆子,嘎嘣嘎嘣的声音透着脆劲。
“tank!”有个美国口音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喊,“上帝啊,jim,他们带来了坦克!”
似乎有几千人忽然开始热情的奔跑,轰隆隆的脚步声响成一片,连楼板都开始共振,间着玻璃清脆的碎裂声,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,默默地把设备间的门合拢,划上了锁舌。
“别说话。”傅展低声说,“脚抬起来。”
在昏暗的灯光里,这个豺狼一样冷酷,眼镜蛇一样恶毒的男人轻声保证,“我们会没事的。”
李竺抬起手机看了一眼:无信号。对外联系的最后窗口也没了。
#
身处于政变中的机场里,是怎样的一种感觉?
慌乱当然是最主流的情绪,在机场这样凝聚着文明结晶的场所体验政变,多少带了点解离式黑色幽默的感觉,动物本能与文明公约的鲜明冲突,让人总在人性的弱点和伟大中左右为难。恐惧是自然的,即使旅客的人数倍于示威者,只要他们不能彼此沟通组织,就一样被这些手无寸铁,只是拿着口号和旗帜的年轻人吓得四处奔逃。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,而因各国语言无法交流的旅客,则是巴别塔寓言充满了细节的再现。旅客和示威者隔着落地玻璃互相窥视,但这层屏障很快被破坏,玻璃被敲碎,外头有人冲了进来,也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机坪,更多人死命地推着洗手间的门,阻拦着示威者,不让他们入内查看。整个二楼在枪声后已空无一人,人们全冲向一楼,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,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楼,远远的传来爆炸声,每一声都促使人群的活动更无规律,蜂群一样在大厅里穿梭,所有能藏身的处所都挤满了人。柜台下,长椅下,尖叫声、口号声和口哨声、枪声混杂在一起,没有人死,但这里倒比真正的战场热闹了几倍。
一间坏掉的洗手间当然也未能幸免,虽然满地的积水让它成为最后的选择,但当恐慌发生时,没人会挑挑拣拣。随着局势的变化,几小时内它挤进过许多旅客,有人在他们旁边的厕格里抽烟——这很正常,上厕所——这有些尴尬,确实如傅展所说,相当的味儿,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水池边大声交流,俄罗斯人最镇定,德语和法语听起来像是在吵架,还有外头时不时响彻的土耳其国歌。最挤的时候这里反而没人说话,充满了齐心协力,使劲发出的吆喝声——旅客努力顶着门板,不让暴徒进来,但随后宣告失败,人们被呼喝着赶到楼下去,当地人嚷着嘈杂的土耳其语,把洗手间巡视了一圈,确保每个厕格都没人逗留。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小规模的勒索案件,还有俄罗斯人瓮声瓮气的质问,与肢体碰撞声。
人是赶不光的,这一波刚离去不久,一对情侣再度造访,在两个厕格之外低声呻.吟,他们说的不是英语,只有名字能依稀听清,不过情绪颇富感染力。女人叫起来带着颤,和外面的枪声节奏居然很像,蹦蹦蹦蹦蹦,啊啊啊啊啊——
李竺就和傅展这样默默地坐在设备间里,不说话,腿盘得和东北大炕似的,眼睛间或一轮,对视一下又撇开:土耳其人来了又走,把厕格都查遍了,居然谁也没对设备间起什么猜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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